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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右史学 | 王刚:陶渊明独爱菊吗? ——周敦颐与陶渊明文化形象改造问题探微

瑶湖读史 2022-05-21

原文经压缩后刊于《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》(哲社版)2022年第1期,初稿完成于2019年6月,二稿提交于由中国社科院历史理论所和古代史研究所联合主办的“中华文化与历史思想”学术研讨会(2020年10月23—25日,北京)

作者:王刚


陶渊明独爱菊吗?

——周敦颐与陶渊明文化形象改造问题探微

作者介绍

王刚,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,历史学博士。已出版学术专著三部,在海内外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,主要致力于古文献与学术史、先秦两汉史的教学与研究。

一、问题的提出:“陶渊明独爱菊”

是建构的“事实”


宋代大儒周敦颐有一篇著名的哲理小品《爱莲说》:


水陆草木之花,可爱者甚蕃。晋陶渊明独爱菊。自李唐来,世人甚爱牡丹。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


予谓菊,花之隐逸者也;牡丹,花之富贵者也;莲,花之君子者也。噫!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。莲之爱,同予者何人?牡丹之爱,宜乎众矣![1]


当读者流连于它的深刻思想,优美文辞,并几乎以之为“常识”的时候,不知是否想过:通过这一文本所获取的某些知识,与历史上的本来面目并不相符。简言之,它只是一种观念的建构。年深日久,习焉不察,遂以其为事实。


那么,此文建构了什么样的“事实”呢?核心就是——“陶渊明独爱菊”。


“陶渊明独爱菊”吗?揆之于史,答案是否定的。


我们所否定的,不是陶渊明的“菊之爱”。陶氏爱菊,那是没有问题的,但并非可以由此推断出,他不爱其它的“水陆草木之花”。也就是说,“爱菊”与“独爱菊”不能划上等号。


事实也正是如此。


翻检《陶集》,陶渊明在咏菊之时,常常有“松”的存在,如《归去来兮辞》云: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”《和郭主簿(其二)》则曰:“芳菊开荣耀,青松冠岩列。怀此贞秀姿,卓为霜下杰。”[2]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“松菊”成为了陶渊明的标配。此外,陶宅旁有五棵柳树,陶氏因自号为“五柳先生”。由此,与周敦颐时代相近的著名画家李公麟作《渊明东篱图》,据苏东坡的题诗可知,画作之中,“疏柳”、“黄菊”相映成趣。[3]


当然,有人或许会说,周敦颐所论的,是“水陆草木之花”,“松”、“柳”是树木,而不是花,故而可不论列。那么,有没有与菊一样地道的花卉类植物,它们也是陶渊明的所爱呢?有的。不仅有,而且还不在少数。


渊明的《归园田居(其一)》:“榆柳荫后檐,桃李罗堂前”;《饮酒(十七)》:“幽兰生前庭,含薰待清风。”《拟古(其一)》:“荣荣窗下兰,密密堂前柳。”《腊日》:“梅柳夹门植,一条有佳花。”里面所出现的桃李之花[4]、兰花、梅花,都植于门前、窗下,与五柳相映,显然是渊明的心爱之物。此外,还有人所熟知的桃花,除了《桃花源记》的描写,在《拟古(其七)》中,有“皎皎云间月,灼灼叶中华”的句子。既然陶渊明在爱菊的同时,还爱着各色其它花卉,那么,怎能说他是“独爱菊”呢?更妙的是,陶渊明甚至还爱着周敦颐最为推重的莲花,他的《杂诗(其三)》,就是专门的咏莲之作。[5]


不仅如此,与“独爱菊”相关的另一句:“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。”也是可以提出质疑的。


按照《爱莲说》的逻辑,陶渊明之后,少有爱菊之人。可是,唐人元稹就曾作《菊花》一诗以表达喜爱之情:“不是花中偏爱菊,此花开尽更无花。”白居易则满怀深爱地唱和道:“相思只傍花边立,尽日吟君咏菊诗。”[6]与周敦颐同一时代的梅尧臣,也以爱菊而闻名,写下了许多咏菊之作;欧阳修则常携朋至家赏菊会饮,并在一首唱和诗中吟道:“京师谁家不种花,碧砌朱栏敞华屋。”[7]此诗所呈现的,不仅是文人雅士的风流,更重要的是,既然“京师谁家不种花”,正可见在当时种菊、赏菊之盛,不是士大夫们的专利,早已成为全民性的文化活动。《东京梦华录》载,在北宋首都开封,当重阳之日,菊花“无处无之。”“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。”[8]


面对以上的种种事实,“陶渊明独爱菊”显然成为了一个问题。


有学者注意到了这一点,提出一种新解,认为在《爱莲说》中的“独”,不是“仅、只”这样的常义,而应解为“特别”。也就是说,“独爱菊”是指陶渊明特别喜欢菊花,而不是仅仅喜欢菊花,同理,周敦颐“独爱莲”,也意为特别喜欢莲花。[9]


但问题是,“爱菊”与“爱莲”之“独”,是相对于“甚爱牡丹”的“甚”而言的。“甚”,就是“特别”的意思。[10]如果“独”与之同义,那么,它们的区分在哪里呢?如果真是这样,那么,作文手法也太不讲究了,与周敦颐一代大儒的身份绝不相符。还可注意的是,“甚爱牡丹”者是“众”,“众”的对立面为“独”,“独”与“众”相对时,它的意义只能落实在人群的“少”甚至“仅有”之上。又怎么可以有“特别”之义呢?


此外,据《太平广记》卷二六四,晚唐时有无赖将元稹的“不是花中偏爱菊”纹之于身,并配有“持杯临菊丛”的画面。[11]既然市井皆知,以周敦颐的才学,岂能不知元稹之诗?由此,要表达“特别”之义时,何不直接援用“偏爱菊”呢?既语义贴切,又符合用典习惯,何必要用意义曲折,易生歧义的“独”字呢?还可一说的是,“不是花中偏爱菊”在宋时,有时作“不是花中唯爱菊。”如晚于周敦颐的南宋绍兴刻本《白氏文集》就是这样,而时代稍早于周敦颐的李和文,也在他的书信中引过此诗,作“不是花中惟爱菊。”[12]“唯(惟)”、“独”意义相近,如果不用“偏爱菊”,要坚持用“独”的意义,为什么不直接沿用“唯爱菊”呢?


如果再追问下去,还会有更多的疑问随之而来。


事实上,“陶渊明独爱菊”自产生以来,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是与非的问题。它的出现,不仅关乎着陶渊明“爱菊”这个事实的能否成立,更极大地改造了陶渊明的文化形象。周敦颐为什么要这么做?反映了他的哪些思考?对后世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?这样的一个论题,与其说是“陶渊明问题”,不如说是一个重要的“周敦颐问题”。


但这样的问题,长期以来为“常识”所遮蔽,未获得应有的重视与关注。就笔者目力所及,现在还没有深入的专业性研究成果。[13]有鉴于此,笔者不揣浅陋,试作一粗浅的分析,以就正于方家。




二、周敦颐文本与周敦颐其人:

误读还是别有情怀?


前已论及,周敦颐建构了“陶渊明独爱菊”的“事实”及新文本。但它的产生,原因何在呢?这是周敦颐的一次误读吗?


误读,在学术史上常有发生。它的出现,应从两方面去找原因:一是所读文本的性质;二是解读者的性情及知识理解力。


就文本的性质来看,出现误读,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:


一是由文本的错讹或缺漏所致。


但是,自宋以来,陶渊明诗文中的问题,主要是异文方面的争执。而“独爱菊”,不是某一句争讼的诗文,它只是周敦颐的概括。只要陶集基本完整,桃李、兰、梅、莲等相关诗文存在,是不应该出现重大偏差的。


二是权威的遮蔽。


什么叫权威的遮蔽?《爱莲说》中对陶渊明的讨论,就是典型例子。后世为什么不对周敦颐的论断,做正面、系统的纠正呢?因为周敦颐太权威了。但是,在周敦颐之前,对于陶渊明的诠释,没有这样强大的文化力量。也就是说,他不会因为权威的遮蔽而误读陶渊明。


三是所读文本本身的性质,对于理解的准确度会发生影响,以至于走向误读。


在阅读中,理论性越强,内在寓意越丰富的文本,就越难体会。例如形而上的知识,还有一些诗文的隐喻及用典,你以为自己懂了,可实际上很可能离题万里。陶渊明好懂吗?不好懂。他的诗文背后的意蕴与思想,要真正理解实非易事。但是,“独爱菊”不属于这类情况。它是一种事实呈现,在本质上不存在理解困难,只要材料清楚,就可以直接推定。


由此,就文本层面来说,周敦颐面前应该没有任何障碍或困难。只要正常研读,就不会得出“陶渊明独爱菊”这种违背事实的结论。


那么,误读的原因,就必须到解读者身上去找了。正常情况下,解读者致误的原因主要在三方面:


一是知识水准。


也就是说,不具备阅读能力。但是,周敦颐是这样的人吗?以他的智慧和知识水准,这样的可能绝不存在。


二是解读者的粗疏。


很多学识渊博者在读书时也常会犯错。原因何在呢?读书不细心,匆匆忙忙就下结论。可是,周敦颐不是这样的人。他不仅以学闻名,更以干练的吏才受到推许。他头脑清晰,有极强的条分缕析能力。在潘兴嗣的《周敦颐墓志铭》中,有这样的评价:“为治精密严恕,务尽道理。”为学“尤善谈名理。”总之,无论为政还是为学,严整、周密、清晰,是周敦颐的特色。这样的一个人,对于陶渊明“爱菊”之类的简单事实,又怎么可能会误读呢?


三是对研究对象的熟悉程度。


一个人不管学识多高,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出现错误,是毫不奇怪的。但问题是,周敦颐对陶渊明不熟悉吗?“独爱菊”是因陌生而产生的误判吗?


答案是否定的。


我们知道,后世的理学家穷究性理,对于诗文则相对隔阂者,往往有之。因为那些道学先生们,“所读之书不过经生之章句”,“薄文苑为词章”,“摘索不出一卷之内”。[14]可是这样的“腐儒”,怎可与周敦颐相提并论呢?在《周敦颐墓碣铭》中,妻兄蒲宗孟有这样的评价:“生平襟怀飘洒,有高趣。……跨松萝,蹑云岭,放肆于山颠水涯,弹琴吟诗,经月不返。”周敦颐是理学大师,但他没有头巾气,同时也是一位寄情山水的诗人。也就是说,周敦颐既有常人所知的“穷理尽性”之一面,还有着充满自然追求及艺术精神的另一面。对于这一面,蒲宗孟深有感慨,他说:“至其孤风远操,寓怀于尘埃之外,当有高栖遐遁之意,则世人未必尽知之也。”


“未尽知”的,不仅是周敦颐的山水情趣,以及好“弹琴吟诗”,更重要的是,他的诗人气质与陶渊明颇为神似。

据度正的《周敦颐年谱》,嘉祐六年(1061年),周敦颐去赣南就职,“道出江州,爱庐山之胜,有卜居之志。因筑书堂于其麓。”因堂前有溪,周敦颐命名为“濂溪”,这就是著名的濂溪书堂,周敦颐由此被后世尊为“濂溪先生”。这一桩重大事件,参与者是潘兴嗣。周敦颐与之相约,“异时”将在濂溪之上“歌咏先王之道。”


那么,在潘兴嗣的眼中,应约“咏歌”的濂溪主人,是怎样的形象呢?潘氏《题濂溪》诗云:“归来治三径,浩歌同五柳。皎皎谷中士,愿言与君寿。”在《和茂叔忆濂溪》诗中,则这样吟咏:“忆濂溪,高鸿冥冥遁者肥,……素琴携来谩横膝,无弦之乐音至微。”[15]三径,来自于《归去来兮辞》的“三径就荒”,而五柳,则是陶渊明的自号。至于“遁者肥”,亦与陶渊明有关。宋儒黄徹曾说:“世人论渊明,皆以其专事肥遁。”[16]而“素琴”、“无弦之乐”云云,更是著名的陶渊明典故。《宋书·隐逸传》载:“潜不解音声,而畜素琴一张,无弦,每有酒适,辄抚弄以寄其意。”在潘兴嗣的眼中,周敦颐就是当下的陶渊明。


如果说潘氏所论,还只是一人之感受。那么,我们可以看看同时代的苏东坡诗作。东坡与周敦颐的次子周焘关系甚好,在赠诗《故周茂叔先生濂溪》中颂道:“因抛彭泽米,偶似西山夫。”[17]对周敦颐的定位也是当代陶渊明。毫无疑问,在那个时代,周敦颐的陶渊明形象,是颇为深入人心的。


这样的一个人,这样的诗人气质,即便不是特别熟稔陶氏诗文,无论如何也不会陌生。出现误读,是难以想象的事情。


还需一提的是,周敦颐为文的特点,是言简意深,他存世作品总字数7000不到,却给后世留下了广阔的解释空间。在《通书后记》中,朱熹对他的作品有如下评价:

 

亲切简要,不为空言。顾其宏纲大用,既非秦汉以来诸儒所及,而其条理之密,意味之深,又非今世学者所能骤而窥也。

 

朱熹所论,主要因周敦颐的《通书》而发,但移之于《爱莲说》,一样成立。周氏作文时,“条理之密,意味之深”,虽在不同篇章会稍有差异,但这一特点是贯穿全体的。尤为重要的是,他“不为空言”。加之《爱莲说》是有着极大寄托的文字,字斟句酌,应为常态。由此,周敦颐论陶,绝非误读,文本中的新提法,不可能是随意为之,而只能是别有情怀。




三、君子花与君子人:菊花与

陶渊明文化形象的另一面


在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中,菊被比拟为“花之隐逸者也”,与此同时,莲则成为了“花之君子。”对于菊,及“独爱菊”的陶渊明所做的文化定位,目标所在,是为了烘托莲的君子品格,以及周敦颐自己的心志所在。自此之后,君子花——莲;君子人——周敦颐,成为了一种固定的文化组合。


这一认识,自宋元以来就日渐形成。如南宋刘克庄在《题宋谦父四时佳致楼》一诗中有云:“爱莲亦既见君子。”朱涣则在《百岁令·寿丁大监》词序中说:

 

濂溪先生曰:“莲,花之君子者也。”我判府都运大监,则人之君子者也。以君子之生值君子花之时,净植清香,二美辉映。

 

而到了元代,士人吟诵更盛,如“花中君子濂溪独”(吴澄:《题曹农卿双头莲图》);“茂叔深知君子花”(胡助:《莲花》);“濯缨拟学濂溪上,君子花边太极图。”(平显:《寄示诸弟姪》)[18]等。周敦颐与莲的关联更为密切,莲及周氏的君子形象也最终定型。


但是,在《爱莲说》的影响扩展之前,“君子花”所指向的,并不是莲花,而恰恰是与莲相对应的菊花;陶渊明,则相应地有了“君子人”的形象。自《爱莲说》出,在突显“隐逸”一面的背景下,二者的“君子”面目被遮蔽和替代,陶渊明的“爱菊”意象,开始沿着周敦颐的理路而行进。那么,周敦颐之前的“菊”与“陶”,在其君子形象中,又有着怎样的一番情形呢?下面,就展开具体的讨论。


菊花成为“君子花”,或者说具有君子品格,主要原因在于,秋冬开花,既不与百花争艳于春,又能在凌寒独自开中,抗御着严冬的风霜雪雨。它不媚不娇,且隐且傲。在价值取向上,与具有独立人格及向道之心的士大夫们心意相通。由此,在三国时代钟会的《菊花赋》中,有这样的感慨:“早植晚登,君子德也。”[19]作为高洁之士的陶渊明,对于菊花的这一品质,自然是深契于心。


《论语·子罕》曰: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。”在孔子时代,能抗“岁寒”者,主要是松柏,松也由此成为了渊明所爱。但我们知道,在陶渊明那里,松、菊常常并论,菊也就由此被赋予了同样的品格,这是陶氏爱菊的主因所在。而且,他的特立独行,又为菊传递出了更多的文化意蕴,陶之人品,与“菊品”的辉映相融,成为了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。这样的品质,在周敦颐之后聚焦于“隐逸”之上;而此前,则是“君子之德”的代名词。


唐代杨炯有一篇《庭菊赋》,主题所在,就是“叹其君子之德”。菊花何以有“君子之德”呢?因为在“风萧萧兮瑟瑟,霜刺刺兮棱棱”之下,“独岁寒而晚登。”显然,这与前人的“早植晚登”论一脉相承。但更重要的是,与“抗寒”相关的另一面,是菊的淡泊独芳,展现出了隐于世外的追求。陶渊明的出现,强化了这一内涵。由此,在文中,不仅菊花,陶渊明亦成为了被歌颂的典型。所谓:“渊明解印,退归田野。山郁律兮万里,天苍莽兮四下。凭南轩以长啸,出东篱而盈把。归去来兮何为者?”[20]菊与陶在此合二为一,在隐逸的山野中,展现着“君子之德”。在宋时,这一传统并未断绝,与周敦颐同时代的苏洵在《咏菊》诗中就有这样的慨叹:“骚人足奇思,香草比君子。”[21]


要之,菊,是隐逸之花,但也是君子之花;陶渊明是隐士,但更是君子的代表。也就是说,隐逸亦可为君子。再进一步言之,在周敦颐之前,隐逸与君子并不两分。不仅不分,而且恰恰是“隐逸”,成为了菊及陶渊明作为君子形象出现的主要理由。


这样的观念,它上承先秦儒家的文化精神,并化为了渊明独抗俗世的巨大动力。


宋明以来,乃至于今,一说起陶渊明及其诗文,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魏晋风度,并与崇尚自然的道家发生联系。但是,诚如梁启超所指出的:“(陶渊明)虽生长在玄学、佛学氛围中,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处都在儒学。”[22]就本论题而言,可以看到的是,陶渊明虽淡泊任真,但他心中的梦想,是做一名隐于世外的君子,固穷而守志。这种理想与人格,其实属于儒家的思想范畴。

在一般人的理解中,儒家所追求的,似乎都是“治国、平天下”的“入世”境界。但是,它仅仅是儒家的一个侧面,归隐,也是一种选择。《论语·泰伯》曰:“笃信好学,守死善道,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。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;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”在《论语·卫灵公》篇,孔子则专门以隐居的蘧伯玉为例,赞其为君子。他说:“君子哉,蘧伯玉!邦有道则仕,邦无道,则可卷而怀之。”


以此标准来看陶渊明,他的一生就是在“守死善道”,他的行为,是对孔子之言的践行,他称得上是一名守道君子。由此,可注意的是,在表现归隐的《归去来兮辞》中,一方面是“松菊犹存”,另一方面则是“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,实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。”在心迹的袒露中,菊花掩映着的,是孔门的教诲。因为“觉今是而昨非”的陶渊明,所效法的对象,正是君子人蘧伯玉。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载:“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。”渊明暗用此典,是在激励自己成为孔子所推许的君子。


不仅如此,陶渊明还常常以颜回为自己的榜样,他诗中的“屡空既有人”(《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(其一)》),“箪瓢谢屡设”(《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》),“颜生称为仁”(《饮酒(其十一)》)等,都是著名的颜回之典。颜回最突出的地方在于,虽不为世俗所重,却安贫乐道,在《论语·雍也》篇中,孔子赞叹道:“贤哉,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”由此,颜回成为了淡泊名利,不求人知的君子代表。后世的隐逸之士,常以他为精神导师。如《旧唐书·隐逸传》在论及隐士风范时,就是以颜回为例,所谓“尚颜闵之道,用能劝俗,……有古人之风,保君子之德。”


此外,另一个安贫乐道的典型原宪,也是甘居穷巷,惟道是求,视富贵如粪土。据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,“孔子卒,原宪遂亡在草泽中”。富贵后的同门子贡来看望他。史载:

 

结驷连骑,排藜藿入穷阎,过谢原宪。宪摄敝衣冠见子贡。子贡耻之,曰:“夫子岂病乎?”原宪曰:“吾闻之,无财者谓之贫,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。若宪,贫也,非病也。”子贡惭,不怿而去,终身耻其言之过也。

 

《庄子·杂篇》也讲到了这个故事,其中有“轩车不容巷”,“原宪华冠蹝履,杖藜而应门”云云。陶渊明同样为这样的人格而折服。在他的诗文中,有这样的句子:“野外罕人事,穷巷寡轮鞅。”(《归园田居(其二)》)“草庐寄穷巷,甘以辞华轩。”(《戊申岁六月中遇火》)“原生纳决履,……赐也徒能辩”。(《咏贫士(其三)》)[23]写的虽是原宪,但直接指向的,是他自己。


颜、原皆为孔门高足,他们的隐于世外,捍卫的是士人之道。其意所在,不在“隐”,而在君子人格。毫无疑问,追慕颜、原的陶渊明,并不是以隐逸为最后目标,君子取向才是心志所在。由此,在对菊和陶的赞赏中,君子人格,成为重要主题。但是,随着《爱莲说》的出现及时间的推移,菊花作为“君子花”;陶渊明作为“君子人”的文化形象,渐渐地晦暗了起来。




四、不同的君子与隐逸:

“慕陶”之风与嘉祐时期的周敦颐之变


(一)从《题濂溪书堂》到《爱莲说》:周敦颐为什么要改变?


前已论及,菊与陶渊明,本是作为“君子花”与“君子人”而受到推崇。接下来的问题是,作为具有陶渊明气质的人,周敦颐为什么要对此进行改造呢?在这一改造中,虽说对于“隐逸”也给予了肯定,但毕竟不是“君子”的定位了,这即使不算完全否定,也可以说是在部分否定自己。


这样的问题,需要从《爱莲说》的创作背景说起


据度正《年谱》,周敦颐在嘉祐八年(1063年)五月作《爱莲说》。在一般认识中,此文之作,与两年前“卜居”濂溪有着直接关系,并且认为濂溪书堂就是“爱莲堂”。虽然有学者质疑这一事实,[24]但是,无论是濂溪还是《爱莲说》,都是表达心志的重要载体,在前后相承的时段内,二者的确应该放在一起加以考量。


周敦颐有一首《题濂溪书堂》诗,是“卜居”时的作品。细绎文字,可以发现,虽然追慕君子之风的旨趣与《爱莲说》没有二致,但文中没有扬“莲”抑“菊”的倾向。不仅没有,“陶风”依然。如“或吟或冥默,或酒或鸣琴,数十黄卷轴,圣贤谈无音。”除了“酒”、“谈无音”,可直接对应陶氏的好饮及“素琴”之外,“琴、书”也直通陶氏。[25]然而,由此诗又可知,周敦颐的精神偶像并不是陶渊明,而是唐代诗人元结。濂溪的得名,就来自于元结在庐山一带的居处瀼溪。“瀼”,可比附“让”(讓)的意义,并作《瀼溪铭》一文。周敦颐仿其例,作《题濂溪书堂》,将“濂”寓意为“廉”。所以此诗一开首即说:“元子溪曰瀼,流传至于今。”结尾处则呼应道:“吾乐盖易足,名濂朝暮箴。元子与周子,相邀风月寻。”由此,我们需要对元结其人,以及与周敦颐的联系做点说明。


元结是唐代著名诗人,同时也是一位军政奇才。“安史之乱”后,他以谋略抗敌,以仁心安民,撑起了大唐破碎的山河。尤为重要的是,元结曾在周敦颐的家乡——道州任刺史,不仅政绩斐然,而且为拯民水火,不惧权贵。童年见闻和经历,是可以为一生打下烙印的,这就使得周敦颐从小就仰慕元结,行止甚至文字风格,都自觉、不自觉地向元结靠拢。度正《年谱》载,嘉祐二年,好友在书信中赞誉他“以济众为怀”,而且文字“杂之《元结集》中,不知孰为元,孰为周也。”从这个角度去考察,就可以发现一个重要的事实,周敦颐并非直接以陶渊明为人生标杆,他念兹在兹的君子是元结。周的“陶风”,就是元氏带来的。可注意的是,元结虽事功赫赫,却具有退隐思想。刘长卿在《赠元容州》诗中吟道:“避世歌芝草,休官醉菊花。”[26]正是将其比作陶渊明的。这样不仅间接带来了周的“类陶”,在作“脱陶”、“抑菊”的改变时,亦不会有任何的精神负担。


但问题是,由追慕元结而“类陶”,在“卜居”之时尚未有变,为什么在两年后的《爱莲说》中有了变化呢?是什么触动了周敦颐的思索与情愫呢?涉及的问题主要在两方面,一是“慕陶”之风;二是“嘉祐”政治,尤其是嘉祐末期到治平初年的政治危机。


何谓“慕陶”?就是对陶渊明的追慕和仿效。学界公认:“渊明文名,至宋而极。”[27]然而,“慕陶”之风的自觉及强劲,是从仁宗时代的梅尧臣开始的。[28]研究者指出,梅氏鼓吹“唯师独慕陶彭泽。”“初步开拓出超越唐人的陶渊明接受史新局面。”[29]然而,“慕陶”之风不仅是思想理路的自然结果,同时也与政治及其带动下的风尚有着密切关联。习史者皆知,宋仁宗以其宽仁,成就了宋代最为安定和平的时期。但是万物有利必有弊,在宽松的环境下,固然有正人君子在朝,但小人们也赢得了政治空间。从某种程度上来看,后世剧烈的党争,潜流就直接来自于此。王夫之尖锐地指出:“于是祖宗朝敦庞镇静之风日陵月替,而天下不可为矣。”[30]揆之于史,王氏所谓的“天下不可为”,颇有夸张之处,但的确也揭示了事实的另一面,那就是,繁盛表象下的重重危机。它在思想领域的重要表现是:君子、小人之辩。其中一个核心人物是欧阳修,他在庆历年作《朋党论》,提倡君子以道结合,抗击小人。此风愈演愈烈,最终伴随着赵宋王朝走向终点。


对于这一问题,本文无意展开论述。就本论题而言,值得注意的是,在君子、小人之辩中,陶渊明提供了重要的君子资源,更为重要的是,它与“慕陶”之风日渐结合后,有识之士在抱负难以施展的情况下,往往以渊明自况。然而,其消极影响是,逃避现实,及政治中的暮气沉沉。王安石在嘉祐三年所作的《上皇帝万言书》中,特别提出,要注意“苟且因循之祸”的发生。[31]但可悲的是,仁宗朝政治正是向着这一方向迈进。


以欧阳修为例。


比之早期庆历时代的激烈斗争,嘉祐年间似乎一片祥和。由此,那个激越的欧阳修也在渐渐隐去。处在“嘉祐之治”的大时代里,在岁月静好之下,正在消退的,是励精图治的精神。但是,重重危机正在不断地潜伏激荡,并未真正退去。也由此,欧阳修——当年那个庆历党争中冲锋在前,那个君子、小人之辩的“确立”者,[32]在嘉祐时代虽已位居相位,从表面上看,无论是官职还是文坛地位都达到了顶峰,但到嘉祐晚期之后,却高处不胜寒,萌生出强烈的退隐之意,并往往见之诗文之中。[33]


借助欧氏诗文可以看到,欧阳修和好友梅尧臣等人在会饮之中,常托物咏志,自比于陶渊明型的“菊花君子”。这样的旨趣其实在早年已有踪迹可寻,如在宝元二年(1039年),正值壮年的欧阳修因遭外放,梅尧臣作《送永叔归乾德》诗,通篇写的都是陶渊明,可是诚如傅璇琮所指出的:“诗中的陶渊明却完全是指欧阳修。”[34]随着年岁的增长及仕途的险恶,欧阳修的“类陶”之风越来越鲜明,在内外交困之下,嘉祐年间更是进入了一个新阶段。在《居士外集》收录的嘉祐诗歌中,就有这样的表述:“耐寒惟有东篱菊,金蕊繁开晓更清。”“我嗟缰锁若牵拘,久羡南山去结庐。”[35]而梅尧臣在咏菊诗中,则有“不意憔悴丛,犹为君子怜”的慨叹,欧阳修等人来家赏菊之后,更以“谁谓四君子,蹈古犹比辰”的诗句,来表现自我清高。[36]但是,这样的“君子”,已失去了抗击“小人”及黑暗面的勇气和作为,“君子”以及名节等,成为了“避祸”的借口。在嘉祐时期的政治危机中,显得毫无力量。


那时政治危机的核心是太子问题。宋仁宗在人生的最后岁月,身体状况日益恶化,三位皇子也接连过世,立嗣成为了关乎国运的大事。《宋史·韩琦传》载:“中外惴恐,臣下争以立嗣固根本为言。”然而,此事久拖不决,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,后宫的嫔妃及依附于此的一批人希望侥幸得子。所以,仁宗总是以“后宫将有就馆者,姑待之”来搪塞。但是,这样的延宕,带来了难以逆料的重重危机。连续多年,仁宗总是生女,毫无得子的迹象。在韩琦等重臣的坚持下,终于在嘉祐七年八月,立侄子宗实为皇太子,改名赵曙。


然而,赵曙并不愿意成为皇位继承人。《宋史·周孟阳传》载:“及为皇子,愈坚卧不出。”当手下的亲信周孟阳前来劝驾时,他的回答是:“非敢徼福,以避祸也。”由此话语,可知当时的凶险。但是,在这样重大的关节点,“祸”真的可“避”吗?如果不确定因素继续延续,有小人得逞,后果将更为严重。有鉴于此,周孟阳反问赵曙:“使中人别有所奉,遂得燕安无患乎?”一语点醒后,方下决心接受大命。


嘉祐八年三月,仁宗驾崩,四月,赵曙登极,是为宋英宗。第二年改年号为治平,嘉祐时期连同着仁宗时代宣告结束。


然而,就是在那个嘉祐年,四月以来,危机不仅没有解除,而且有政权倾覆的危险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九八载,受到小人的挑拨,皇帝与皇太后之间矛盾重重,皇帝癫狂大作,太后垂帘听政,局面混乱不堪。司马光在奏疏中说:“方今天下之势,危于累卵,小大战战,忧虑百端。”[37]正说明了当时的情势。虽然此后韩琦等重臣以高超的政治手腕逐步化解了危机,但这一时段对于一些士大夫们,带来的是戒惧和退缩。几年后,再一次萌生退意的欧阳修在回忆嘉祐至治平的政治时光时,有这样的描述:“既不能因时奋身,遇事发愤,有所建明,以为补益;又不能依阿取容,以徇世俗。使怨嫉谤怒丛于一身,以受侮于群小。……谓宜乞身于朝,远引疾去,以深戒前日之祸。”[38]


由此,可注意的是,五月,也就是四月过后,风波还未完全平息的特殊时段,周敦颐写出了《爱莲说》。周氏虽为地方官,并未直接卷入这一政治风波之中,但在“天下之势,危于累卵,小大战战”的情势之下,以其为人及情怀,不可能不忧心家国,内心激荡。四、五月间,正是危机的高点,对心灵最具冲击力,文字之中能够不着痕迹吗?答案应该是否定的。两年前的作品中还是一派“陶风”,如今,菊与陶渊明不再作为君子代表而出现。这绝不是一种偶然,而是心志的改变。


(二)君子与隐逸的新维度:周敦颐如何改变?

元结在《瀼溪铭》中说:“瀼溪,浪士爱之。”“古人喜尚君子,不见君子,见如似者亦称颂之。瀼可谓让矣。让,君子之道也。”[39]在托物咏志中,寄托了两大主题,一是君子;二是隐逸。元结卜居瀼溪,并以此为“君子”载体,申明“让”为君子之道。由此,引出了他的隐逸之志。“浪士”是元结的自号,代表的是隐士取向,《晋书·郭璞传》曰:“水无浪士,岩无幽人。”陶渊明隐之于山林,曾以“幽人”自况,[40]元结隐于水边作“浪士”,显然就是陶渊明风范。


当周敦颐“卜居”时,由元结而陶渊明,对于“让”,及由此而来的隐逸,抱着正面的态度。但是,当嘉祐危机冲至顶点之时,还要学陶渊明吗?这成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。欧阳修的相关诗文中曾表达了这种取向,固然也是当时的一种潮流,但周敦颐有了改变。从《题濂溪书堂》到《爱莲说》,文中的宗旨有了微妙的位移,周敦颐开始聚焦于不一样的“君子”,并对于“隐逸”有了新的偏重。


这种不一样体现在,君子品质由“隐逸”向建功立业的实效转移。前已言之,元结身上有着事功的一面。此时,这一面开始在周敦颐身上发挥越来越大的效用。而这一面最为突出的是什么呢?崇尚名节,忠于职守,不避危难。颜真卿在为元结所撰的《墓志铭》中,誉其为“直清臣也。”周敦颐的忠义尽职,就体现着这方面的遗风。[41]可以说,周敦颐一生都有元结情结,希望成为一名像他那样,不是只会坐而论道,更能造福苍生的实干君子甚至圣贤。


这样来看周敦颐所作的《爱莲说》,就可以发现,它既是对元结崇尚君子,及“见如似者亦称颂之”的进一步贯彻,同时也是对《题濂溪书堂》诗的修正。经嘉祐危机后,“周子”的偶像“元子”,更多地显现出“直清臣”的一面,而周敦颐在“爱莲”的托物咏志中,既将“直清”的一面加以延展。同时,也是在向世人宣告,周敦颐不是当代的陶渊明,他要做的是另一种君子。


更为重要的是,这种君子不仅停留于元结之上,更直追孔、颜,并夯实了周敦颐思想的内核。习文史者皆知,周敦颐学术上的一个重要贡献,是追寻“孔颜乐处”。《宋史·道学传一》载,二程年轻时向其问道,周敦颐“每令寻孔颜乐处,所乐何事。”于是,“二程之学源流乎此矣。”此一寻问,可以说开辟出了理学路径,作为周敦颐思想中更为核心和深层的内容,在嘉祐末期被进一步激发和显露。


由此,我们注意到,潘兴嗣在《赠茂叔太傅》诗中吟道:“每怀颜子能希圣,犹笑梅贞只隐仙。”[42]这里面的“梅贞”,指的是号称“梅妻鹤子”的宋代著名隐士林逋。苏东坡作有《书林逋诗后》,其中吟道:“不论世外隐君子,佣儿贩妇皆冰玉。”又说:“一盏寒泉荐秋菊。”在诗中,将“隐君子”林逋比作陶渊明,并表现为菊花意象。[43]可以这么说,林逋就是宋代最有影响的“陶渊明”。然而,在潘兴嗣的诗中,以颜回为旨归,否定了林逋的“只隐仙”。由前已知,潘氏赞誉周敦颐具有“陶风”,现在又笑话林逋“只隐仙”,二者不是矛盾吗?作为“最理解周敦颐的人物之一”,[44]他何出此言呢?


这里面的关键在于“只”字。《论语·述而》载:“子谓颜渊曰:‘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惟我与尔有是夫!’”由此可知,孔子所推崇,颜渊所实践的“隐逸”,是不具有绝对性的,行藏之间讲求顺时而动。由这一视角去看周敦颐,就可以发现,哪怕是早年的他,固然身具“陶风”,但也不追求必然的隐居。所以,在《周敦颐墓志铭》中,潘兴嗣回忆,周敦颐常对他说:“可止可仕,古人无所必。束发为学,将有所设施,可泽于斯民也。必不得已,止未晚也。”而吕陶则在《送周茂叔殿丞诗序》中告诉我们,周敦颐常常自诵“俯仰不怍,用舍惟道。”[45]


这样的一种态度,就使得君子之行“无所必”,在“止”之外,“仕”亦成为一种选择。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曰:“可以仕则仕,可以止则止。”这本是形容孔子的话语,现在转而成为周敦颐的信条。尤其是嘉祐危机的发酵,加重了“仕”的分量,这种“仕”,不在于高官厚禄,而在于不回避责任,它化为《爱莲说》中的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”如果说陶渊明实践了“止”的一面,周敦颐则在嘉祐危机后力求开掘“仕”的价值。


循此理路,可注意的是,在《论语·微子》中有著名的“无可无不可”之论。孔子列了一张“逸民”的名单,其中既有隐居的伯夷、叔齐;也有不隐而仕,但守道中正的柳下惠等人。前者“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”,这正是陶渊明的榜样。而后者则以“降志辱身”为特点。柳下惠作为“士师”,三次被罢黜。有人问为什么不离开,他回答道:“直道而事人,焉往而不三黜?枉道而事人,何必去父母之邦?”在综合各自特点后,孔子说:“我则异于是,无可无不可。”所谓的“无可无不可”,就是“无所必”,是“用舍惟道。”


当作《爱莲说》时,嘉祐危机依然在发酵的时间点上,陶渊明型的“止”是不可行的,而“仕”反而是一种责任与担当。此时,需要展现出“无可无不可”的另一面——“直清”与事功。这样的取向,不仅有元结的风采,也符合柳下惠“直道而事人”的特点。自战国以来,儒家往往以“夷惠”并论,与伯夷重视皎皎名节不同,柳下惠体现出忍辱负重,不避污秽卑微的另一面。《孟子·告子下》评价道:“不恶污君,不辞小官。”


由前已知,孔子所推崇的是“无可无不可”,即周敦颐所理解的“用舍惟道”。也就是说,“可”与“不可”;“止”与“仕”,要根据具体的情势而改变。当危机重重之时,“体道”的最佳做法就不可能是退让与逃避,而只能是在“直道事人”中,不避烦难,不怕污浊,迎难而上。由这个角度来看《爱莲说》,就能明白,周敦颐的“君子莲”固然以“无可无不可”为归宿,既不去追求牡丹那样的富贵,又不以“隐逸”之名而逃世,但在那个时间点上,最重要的,就是有利于百姓社稷的实际功业。所以它所突出的,是与“隐逸”、“富贵”相对的另一面。而这一面,更多展现出的不是伯夷,而是柳下惠的文化形象。由此,我们注意到,周敦颐具有“陶风”的同时,有人看到了他的柳下惠风骨,黄庭坚曾应周敦颐之子的要求作《濂溪诗》,在诗序中,黄庭坚说:“不卑小官,职思其忧。”就是将其比作了柳下惠,而赵抃则在《寄永州通判周茂叔虞部》中赞其“诗笔不闲真吏隐。”[46]


当然,不管是陶渊明还是柳下惠,君子当“用舍惟道”。然而,当“慕陶”之风依然强劲的时候,周敦颐虽不否定陶渊明的意义,但君子的责任与担当,更为切时。还需进一步指出的是,在《论语·微子》中,“夷、惠”都列入“逸民”之中,伯夷与柳下惠一个隐退,一个不隐、不去,二者何以同类呢?何晏注曰:“逸民,节行超逸也。”也就是说,在他们的“节行”中,“逸”才是核心所在。由此,所谓的“隐逸”,关键在“逸”而不在“隐”。王安石曾说:“儒者所重,尤在于名实。”[46]而在周敦颐的《通书》中,“务实”一章有这样的评述:“实胜,善也;名胜,耻也。”“文辞,艺也;道德,实也。”


循此逻辑,在周敦颐看起来,那些有“隐”之名,而无“逸”之实者,实在算不得真正的“隐逸”之士,在他那个时代,直至上溯到前代的“陶渊明”们,大多是一些“名胜之士”而已。他们没有“爱菊”的资格,只有陶渊明这样既“隐”,更“逸”的士大夫,才可说是真正的“爱菊”者,所以“陶渊明独爱菊”,也所以,“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。”


在此还可一提的是,“独爱菊”虽然赋之于陶渊明,但是,“独”不是一种简单的个体存在。所谓“举世混浊我独清,众人皆醉我独醒”。就像屈原,虽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,但是,这并不意味着全天下仅剩下他一个人既“清”且“醒”,当他自沉之时,所期盼的,还是“名以告君子兮,吾将以为类兮。”至死都在寻其同类。[47]同理,周敦颐用“独”而不用“唯”,是因为“独”,不仅是某一个体,更可代表一类人的追求。在“众”欢中,寻觅同类君子,成为了《爱莲说》的最后诉求。由“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”一句可知,它并非完全排斥了陶之外爱菊者的存在,而是因“独”而“鲜”。在此,“独”表现的,是与“众”的相对。陶渊明如此,周敦颐亦如此。只是因世风和环境的不同,周与陶需有不同的侧重,它也是周敦颐要进行改造的原因所在。


总之,世风和危机的交迫,使得周敦颐深刻反思“慕陶”问题,一方面对于“君子”和“隐逸”赋予新内涵,另一方面,强调在“无可无不可”中的实干与责任,“隐逸”则注重“逸”之实,而非“隐”之名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《爱莲说》及“陶渊明独爱菊”的出现,乃是周敦颐对士风的一种纠偏。随着自我定位的调整,他改造了菊及陶渊明的文化形象,并影响了后世的认知。




五、周敦颐说的回应与接受


周敦颐所提出的“陶渊明独爱菊”,在今日已广为人知,成为耳熟能详的论断。但在历史上,它的接受是有一个过程的,甚至中间还有些异议,只是这些意见以比较委婉的方式加以呈现,故而不为人所注意。这样的接受及回应,既反映了历史的曲折,同时也为证明周敦颐及理学优势地位的逐步加强,提供了一个新注脚。


《宋史·道学传一》曾这样评价周敦颐,“得圣贤不传之学”,是“千有余载”之下的理学开山。但是,作为公认的“道学宗主”,这种地位的最终建立,是在南宋以后。尤其是朱熹等不遗余力的推崇,才使其成为泰山北斗式的存在。北宋时代,周敦颐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,主要是一名小官,一位隐于庐阜的儒者。所以,即使有名流推扬,如苏轼、黄庭坚,也不过是将其誉为陶渊明或柳下惠之类的贤士。周敦颐的新说,在士林之中是没有多少人会注意,并以为然的。也所以,在苏、黄之论中,没有《爱莲说》的影响,更不要说所谓“陶渊明独爱菊”的新提法了。那时的陶渊明,依然在“慕陶”之风中,延续着以前的知识路径,周敦颐之说几乎没有反响。


转折发生在南宋。理学“程朱”派的朱熹特别注意“二程”与周氏的承传关系,他在《通书后记》中说:“独以河南两程夫子尝受学焉,而得孔、孟不传之正统,则其渊源因可概见。”但事实上,“周、程”的学脉关系,没有后世说得那么密切。周、程之间有授受的事实,但由周而程,再到朱熹,这种学统上的自觉,应该主要是南宋以来的谱系整齐与突显。所以,二程在北宋后期已经有了影响力,但周敦颐之说并没有广为流传。南宋中期以来,随着周敦颐及理学优势地位的建立,周氏的言论才真正开始了权威化、圣贤化的历程。“陶渊明独爱菊”等理念,也日渐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“事实”而加以传播。


但这样的“事实”明显是有问题的。由此,有学者提出了不同意见。


与朱熹同时代的范成大在《菊谱序》中说:“山林好事者,或以菊比君子。”后面接续的文字,并有所谓的“岁华晼晚”、“幽人逸士之操”云云。由前面的论述可知,范氏所指向的,就是渊明爱菊,并以菊为“君子花”之事。这其实是周敦颐之前的主流看法,并非所谓“山林好事者”的一家之言。而在后面的文字中,范成大一方面肯定“菊于君子之道”有它的合理性,另一方面,在论及爱菊者之盛时,则这样说道:“故名胜之士,未有不爱菊者,至陶渊明尤甚爱之,而菊名益重。”这已明显是对“陶渊明独爱菊”的修正,范氏修正为“尤甚爱之”,自然更接近事实。他还进一步指出,所谓的“名胜之士”“虽非深知菊者,要亦不可谓不爱菊也。”则是对“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”的异议。[48]


可注意的是,即便是有不同意见,范成大并不直接反驳周说,而是不露痕迹地表明自己的异议。或许由于理学已经兴盛,一方面范成大不想,也不愿与主流思潮对抗,另一方面,对于周敦颐之说的立场,也存在着有限定的理解与接受,所以他才会以“虽非……”,“要亦不可谓不……”等软性语言来加以表述。


而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人,是辛弃疾。他有一首《水调歌头·赋松菊堂》:

 

渊明最爱菊,三径也栽松。何人收拾,千载风味此山中。手把《离骚》读遍,自扫落英餐罢,杖屦晓霜浓。皎皎太独立,更插万芙蓉。


水潺湲,云澒洞,石巃嵸。素琴浊酒唤客,端有古人风。却怪青山能巧,政尔横看成岭,转面已成峰。诗句得活法,日月有新工。[49]

 

细绎文字,可以发现,辛氏起首就是“渊明最爱菊”,这显然是对“独爱菊”的修正,而在后面的文字中,“皎皎太独立,更插万芙蓉”,[50]则在菊、莲的相较中,隐然存在着扬菊抑莲的指向。最后结尾处:“政尔横看成岭,转面已成峰。诗句得活法,日月有新工。”以“横看成岭侧成峰”,“不识庐山真面目”这样的典故为引子,来说明作诗文需要“活法”,而不能死守成见。以笔者的揣测,这一段看似突兀的文字,其实就是对“渊明最爱菊”的呼应。什么叫“得活法”?看起来周敦颐的“独爱菊”说,已经成为不能反对的权威之论,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和手脚。但是,即便具有豪杰之气的辛弃疾,在提出批评时,也是点到为止,隐约其辞,告诉人们,不要死读书,从而“不识庐山真面目”。由此可见,当时的周敦颐已大大地提升了地位,成为了遮蔽人们视野的“大山”。


而宋末至元,随着理学正式成为官学,周说就更加广为接受,并少有人怀疑了。



如宋末赵必

在《念奴娇·和雪谷九

日游星岩》中这样吟道:“濂翁旧说犹存,渊明独爱菊,风流千古。”[51]而在元代,陶渊明不仅成为了“独爱菊”之人,与“君子花”归之于莲相呼应的是,菊定型为了“隐逸”之花。如元人诗作中有云:“渊明独爱菊,今见汾阳公。隐逸特一节,他节更可宗。”(张伯淳:《题郭佥省爱菊卷》)“岂知彭泽翁,独爱晚菊妍。”(刘敏中:《秋蝉堂诗》)“平生爱花惟爱菊,……嗟予托君同隐逸。”(许恕:《求菊》)[52]来自于周敦颐的知识理路,斑斑可见。


不仅如此,张养浩在《序菊》一文中说:“余于诸花中独爱菊,非矫情袭陶之高之洁而然也。”对菊反复颂咏,却不敢名之为“君子花”。而另一个现象是,受周说的束缚,即便是推崇菊德者,也往往笼罩在莲的“君子”说之下。如许有壬的《菊庄记》一文,在将菊与莲并举时,脱不开周敦颐的影子,他说:“渊明旷达,芥视轩冕,乃独爱菊,屡行咏歌,至与松并称。茂叔谈道,有取于莲,并称者二。富贵者在所薄菊,独以隐逸称,谱之咏之者又代不绝口,其贵重可知矣。”[53]可以说,至元代,周敦颐的陶论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统治地位。


由此,元人即使给予菊“君子”之称,也往往与莲,或其他相类之花并论,如高新甫《题叶氏四爱堂》云:“爱菊隐逸情,爱莲清洁志。爱梅违世俗,爱兰绝世累。……伟哉四君子,趋同而世异。”在周说的影响下,将菊作为“四君子”之一加以提出,这样的“君子”,与周敦颐之前那个傲然的“君子花”是不一样的。与此相类,杨公远在《次宋省斋菊花五绝》中,以五首绝句来赞誉菊花,其二曰:“趋时未肯隐君子,毕竟依然带晋风。”虽然赋予了菊“君子”称号,即所谓“隐君子”,并指向于陶渊明。但这种“隐君子”,并非是周敦颐之前,可比之于颜、原的那种君子了。在其一诗中,杨氏吟道:“东篱粲处正秋高,气骨清寒等孟郊。试问群芳谁是侣?梅花差可作平交。”他仅将菊比作孟郊及梅花而已。不仅如此,袁华的《赋得菊隐》曰:“菊如隐君子,岂逐桃李妍?”[54]在延续以上的知识理路,称誉菊为“隐君子”时,作者竟忘了,或者根本不知道渊明也爱桃李的基本事实。连陶氏诗文都不读,甚至不作翻检,就匆匆下结论,这应该是“陶渊明独爱菊”那个“常识”起作用了。


这些例子说明了,对于“陶渊明独爱菊”,虽在南宋中期有一些异议,但它势弱而言微,很快消失在了理学的强大思潮中。而从宋末到元代,周敦颐之说则日渐成为一个不言自明的“事实”,在论及陶与菊的问题时,演进成为了不加怀疑的预设前提。菊,已不再是当年那个“君子之菊”了,它日渐依附于周说之上,周敦颐成为了一个无法绕过的坎。




六、结语


当回望历史的时候,我们并不总是能通过文本,直接来到现场,近距离地观察到当年的“素颜”。许多眼中的过往,常常是通过后世的“编排”,在特定的舞台上展现着它们的“真容”。在历史的“聚光灯”下,所呈现的那些人物和故事,固然也传承着原初的风韵,但与此同时,在“粉墨”与“油彩”的后面,也往往传递着后世“编导”们的思想与哀乐。由此,到了后来的后来,眼中所见的“事实”,并非都是远去的实录,或许有的只是“剧本”的安排……


当时间来到北宋仁宗年间,陶渊明的“隐逸”与“爱菊”已然成为了重要的文化品牌。“隐逸”与“君子”作为密不可分的历史风度,影响着世风,并拉动着陶渊明崇拜,“君子花”与“君子人”在“慕陶”之风中相互辉映。周敦颐本是这一风尚中的一员,呈现着陶渊明式的诗人气息。但是,在嘉祐末期的政治危机下,他发生了改变,由“元结情结”所展现出的“陶风”,转而推动出“柳下惠”的一面,在对“名胜之士”的鄙夷中,更注重“实”与事功,成为了新的偏重。此时,《爱莲说》出,菊与陶渊明聚焦于“隐逸”之上,而与“君子”形象疏离,“独爱菊”由此成为了一个建构的“事实”。在不动声色的“编排”下,陶渊明的文化形象沿着周敦颐的思想而行进,在历史舞台上展开了新的“表演”。之前种种相悖的事实及理念,则开始被遮蔽。套用周敦颐的说法,简直可以说是“周之后,鲜有闻”了。菊,成为了周敦颐所论之菊;陶渊明,成为了周敦颐所论之陶渊明。



注释:

[1]周敦颐著,陈克明点校:《周敦颐集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第53页。以下与周敦颐相关的资料,凡出于此书者,不再出注说明。

[2]陶潜著,龚斌校笺:《陶渊明集校笺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6年,第391、130页。

[3]苏东坡《题李伯时〈渊明东篱图〉》曰:“新霜著疏柳,大风起江涛。东篱理黄菊,意不在芳醪。”王文诰辑注,孔凡礼点校:《苏轼诗集》,中华书局,1982年,第2542页。

[4]桃李是一种花,即先秦诗文中常见的“棠棣”。白居易《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》云:“令公桃李满天下,何用堂前更种花?”(白居易撰,谢思炜校注:《白居易诗集校注》,中华书局2006年,第2502页)正可见它是一种花,而不是桃与李的合称。

[5]以上各诗,分见龚斌校笺:《陶渊明集校笺》,第73、243、272、269、284、293页。

[6]白居易:《禁中九日对菊花酒忆元九》,《白居易诗集校注》,第1070页。

[7]欧阳修:《会饮圣俞家有作,兼呈原父、景仁、圣从》,洪本健校笺:《欧阳修诗文集校笺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9年,第222页。

[8]孟元老撰,伊永文笺注:《东京梦华录笺注》,中华书局,2007年,第818页。

[9]李小军:《〈爱莲说〉中的“独”辨析》,《语文建设》2007年第7期。

[10]在有些文本中,“甚”作“盛”,但意义是相近的。

[11]李昉编:《太平广记》,中华书局,1961年,第2063页。

[12]关于这一问题,可参看谢思炜校注:《白居易诗集校注》,第1070页;吴曾:《能改斋词话》卷一,唐圭璋编:《词话丛编》,中华书局,2005年,第133页。

[13]笔者注意到,在2018年6月4日《羊城晚报》的微信公众号“羊城晚报掌上羊城”上,晚报记者谢杨柳,撰有一篇《“菊外人”谈:陶渊明真的“独爱菊”吗?》。此文为笔者所仅见的正面提问,问题意识和才思都值得高度肯定。但是,由于它不是学术意义上的专业成果,对于“陶渊明独爱菊”的事实多有疏略处。尤为重要的是,周敦颐为什么要建构这样的“事实”,陶渊明的文化形象如何被改造等问题,不在论列范围,而这些却是本文的关键及内核所在。

[14]黄宗羲:《留别海昌同学序》,陈乃乾编:《黄梨洲文集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第477页。

[15]周文英主编:《周敦颐全书》,江西教育出版社,1993年,第299页。

[16]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、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编:《陶渊明资料汇编》上册,中华书局,1962年,第69页。

[17]王文诰辑注,孔凡礼点校:《苏轼诗集》,第1667页。

[18]以上诗作,参见辛更儒笺校:《刘克庄集笺校》,中华书局,2011年,第924页。唐圭璋编:《全宋词》,中华书局,1965年,第2781页。杨镰主编:《全元诗》(中华书局2013年)第14册,第231页;第29册,第79页;第53册,第569页。

[19]钟会:《菊花赋》,严可均:《全三国文》,商务印书馆,1999年,第245页。

[20]董诰等编:《全唐文》,中华书局,1983年,第1922页。

[21]傅璇琮等主编:《全宋诗》第七册,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1年,第4374页。

[22]梁启超:《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》,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、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编:《陶渊明资料汇编》上册,第273页。

[23]以上陶诗,分见《陶渊明集校笺》第391、177、184、232、77、199、316页。

[24]关于这一问题,可参看梁绍辉:《周敦颐评传》,第87—94页;刘范第:《周敦颐与罗田濂溪阁》,《湖南科技学院学报》2017年第3期。

[25]如《归去来兮辞》曰:“乐琴书以消忧”;《和郭主簿(其一)》则曰:“息交游闲业,卧起弄书琴。”《闲情赋》:“作膝上之鸣琴。”(见《陶渊明集校笺》第391、127—128、378页)

[26]储仲君笺注:《刘长卿诗编年笺注》,中华书局,1996年,第342页。

[27]钱钟书:《谈艺录》(补订本),中华书局,1984年,第88页。

[28]梅尧臣的一生与仁宗相始终,他卒于嘉祐五年,三年后仁宗也撒手人寰,梅氏思想的成熟及“慕陶”都在仁宗一朝。

[29]李剑锋:《元前陶渊明接受史》,齐鲁书社,2002年,第247—248页。

[30]王夫之:《宋论》,中华书局,1964年,第103页。

[31]王安石著,唐武标校:《王文公文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1974年,第13页。

[32]沈松勤:《北宋文人与党争——中国士大夫群体研究之一》,人民出版社,1998年,第59页。

[33]关于这一问题,可参看王启玮:《“今之韩愈”的负累——欧阳修晚年的角色自觉与书写策略》,《北京社会科学》2018年第7期。

[34]傅璇琮:《读〈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〉》,氏著:《唐宋文史论丛及其他》,大象出版社,2004年,第187页。

[35]分见欧阳修:《霜》、《送刘虚白》,洪本健校笺:《欧阳修诗文集校笺》,第1493、1494页。

[36]分见梅尧臣:《次韵和原甫陪永叔景仁圣徒饮余家题庭中枯菊》、《十一月二十三日,欧阳永叔、刘原甫、范景仁、何圣徒见访之什》,朱东润:《梅尧臣集编年校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0年,第1125页。

[37]李焘: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,中华书局,2004年,第4800页。

[38]欧阳修:《〈归田录〉序》,洪本健校笺:《欧阳修诗文集校笺》,第1119—1120页。

孙望校:《元次山集》,中华书局,1960年,第90页。

[39]如《命子》诗云:“凤隐于林,幽人在丘。”《和郭主簿(其二)》云:“衔觞念幽人。”

[40]潘兴嗣的《周敦颐墓志铭》说:“尽心职事,务在矜恕。虽瘴疠僻远,无所惮劳,竟以此得疾。……笃气义,以名节自砺。……义贯于中。”颜真卿在元结的《墓碑铭》中,则有这样的评价:“义烈刚劲,忠和俭勤。……见危不挠,临难遗身。”(孙望校:《元次山集》,第169页)

[41]周文英主编:《周敦颐全书》,第298—299页。

[42]王文诰辑注,孔凡礼点校:《苏轼诗集》,第1344—1345页。另外,有学者认为“犹笑梅贞只隐仙”中的“梅贞”,为西汉隐士梅福。(王友胜:《周敦颐诗中的孔颜之乐与林泉之趣》,《求索》2017年第11期,第141页)但即便如此,一则“梅贞”不排除指向于林逋的可能。二则,不影响苏轼诗的旨趣及本文的基本判定。

[43]梁绍辉:《周敦颐评传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,1994年,第61页。

[44]周文英主编:《周敦颐全书》,第296页。

[45]周文英主编:《周敦颐全书》,第304、298页。

[46]王安石:《答司马谏议书》,唐武标校:《王文公文集》,第96页。

[47]《史记》卷84《屈原贾生列传》,中华书局,1959年,第2486、2490页。

[48]范成大撰,孔凡礼点校:《范成大笔记六种》,中华书局,2002年,第269页。

[49]辛弃疾撰,辛更儒笺注:《辛弃疾集编年笺注》,中华书局,2015年,第1515—1516页。

[50]这里的芙蓉应该是水芙蓉,也即莲花。范成大也有类似的诗句:“镜面波光倒碧峰,半湖云锦万芙蓉。”辛更儒指出:“二诗皆言山峰之倒影,插入水面万芙蓉之中。”另外,“诗句得活法”,也是宋代诗人,尤其是江西诗派的主张。(参见《辛弃疾集编年笺注》第1516、1517页。)但在这里,辛弃疾并未讨论诗法,而应该有着善于读书及鉴别的意味。

[51]唐圭璋编:《全宋词》,第3379页。

[52]以上诗作见《全元诗》11册,第202、273页;62册,第150页。

[53]以上文章见李修生主编:《全元文》第24册,江苏古籍出版社,2001年,第723页;《全元文》第38册,江苏古籍出版社,2004年,第248页。

[54]以上诗作见《全元诗》第24册,第188页;第7册,第247页;第57册,第308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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